小炉煮茶骄傲的杨梅

□金毅

小区被划为防范区，不用执行疫情禁足令。“警报”解除，立即下楼散步，阳光下晒一晒发霉的心情。

小区的原址是老军营，搬迁后建成住宅区，嘹亮的军号声散失在风里。除了地还是那块地，一切都已改头换面，樟树梧桐冬青等“原住民”，早已集体迁徙，踪迹全无，包括在此生活了不知多少代的鸟，以及它们经年累月建筑的“老宅”。移植过来的草木，自然也属于新居民，楞头楞脑地站在绿化带上，躯干被木条支撑着，帮助其较直身形，免得到新地方立足未稳，被风吹倒了或者日后长歪了，像涉世未深的青少年需要扶持和管教。

我搬进来算是早的，也才大半年时间，可见这些草木扎根于此，也不过一两年。让我讶异的是，几棵不算高大的杨梅树，也承担起绿化的责任，而且不负众望，率先结了累累果实，一嘟噜一嘟噜，青涩涩的挤在叶子底下，像初生的雏鸟一样，小脑袋萌得可爱，簇拥着躁动着，似急欲长大，拍打像翅膀一般椭圆狭长的叶子飞去。

蓦然想起，节气已入谷雨。在城市的钢筋森林里很难感受到节气的变化，不像在山野里，眼前耳侧，涌动“杨花落尽子规啼”的景象。此时，家乡的雨水会多起来，给田地里嗷嗷待哺的庄稼不断降下甘霖，给父老乡亲送来丰收的希望。农谚说“雨生百谷”，想来山上的杨梅树也正挂果，闻一闻味都能酸人一激灵。

杨梅快长易熟，不难推算，再过几周，满树的小红灯笼高高挂，照亮一个时令。上市的杨梅一颗颗圆滚滚肉嘟嘟，摞叠在竹编篮筐里，再垫几片水灵灵绿茵茵的叶子，看上去跟露珠一样新鲜，赏心悦目，活色生香，让人垂涎欲滴。宋人余萼舒诗云：“摘来鹤顶珠犹湿，点出龙睛泪未乾。若使太真知此味，荔支应不到长安。”诗写得好，吹捧杨梅的诗无出其右，不过余老头是江西人，多杨梅少荔枝，便显得厚此薄彼，似乎不太厚道。

我小时候因为年年能吃到，这一点比诗里的“太真”，也就是杨贵妃有口福，味觉记忆根深蒂固，所以杨梅是我最爱吃的水果之一，每每想起来便口舌生津。

浙江是杨梅的故乡，号称越中佳果，她有让众多水果望尘莫及的骄傲过去。原因是她的踪迹在余姚的河姆渡遗址被发掘出来，证明起码在年前，杨梅就已参与人类活动，不光体现了自身营养价值，还让刀耕火种的生活有了甜度。单凭这一光彩照人的传奇经历，便可评为最早献身于人类文明进步事业的功勋水果。我家乡在台州，从绵延的山脉看，与余姚是近邻，虽是一座老城，有“千年台州府”之称，但地里目前尚未挖出过什么可与河姆渡媲老的宝物，而山上土生土长的杨梅树却是有的，这应该归功于植物有极强的聚居性，找到附近适合生存的地方落脚，形成新的部落。一些年长的杨梅树枝繁叶茂，形态饱经沧桑，可见辈分不低，完全可以想象出一幅我爷爷的爷爷坐在树杈上吃杨梅的画面，咧嘴一笑，满口红牙，挺吓人。

祖上奇功盖世，当然值得杨梅骄傲，但杨梅骄傲的本钱不止于此，还体现在味道鲜美上，而骄傲的果实也往往娇气，加上无皮无壳，不易储存，南方天气炎热，两天卖不出去就坏在家里，因而不便作经济果实，村民更重视茶叶和桔子的种植。杨梅树得不到人工关心照料，结不结果都悉由尊便，长得就不成规模。

如果站在山脚往山上眺望，在一片苍翠中突然出现一团墨绿的雾，像山水画中有一处浓墨的渲染，十分显眼，这一团必是杨梅树无疑。她的身高可与松树比肩，呈冠状横向伸展的树枝可达丈余，叶子四季常青，像深绿色的柳叶刀，密集生长，因而远远望去，就产生了涌墨而出的效果。老家山上的杨梅树不算多，也就一两百棵，寥寥可数，而且自由散漫，东长一株西生几棵，崖边沟侧，三三两两、横七竖八地野生着，组织纪律性不强，山脚上能看到她的身影，山腰处也能出现她挺立的身躯，山顶是没有的，她没有松柏那样的钢筋铁骨，吃不消强光和大风，这符合适者生存的大自然生长规律。

杨梅这种水果有自己的特点，果实不大，算盘珠子似的，最大的如乒乓球，紫红色的果肉呈乳头状凸起，咬一口汁液横流，酸甜鲜美的味道能俘虏任何舌头，还能长期潜伏在记忆深处，蛮横地贯穿人的一生。

杨梅的特有个性，除了骄傲，还很热烈，她不像桔子那样，成熟了还死皮赖脸地挂在树上招摇，好像不愿意离开娘家，喜欢逗引四面八方的鸟儿都争相来尝一口；也不像梨儿那样，把自己伪装成与树叶同样的颜色，好像要与生尔养尔的母亲相守到地老天荒。杨梅则不然，年轻时是青涩涩的，成熟了周身通红，任凭树叶绿得深沉，她也要红得发紫，像新娘穿上鲜艳的嫁衣，容光焕发，深情款款，大方地向世界展示自己朝气盎然的美丽容颜，在需要离开枝头时，毫不犹豫地跳落下来，寻找属于自己的归宿。

更多的归宿是入了人嘴，酸甜滋味绵长。

国人在吃上创造了不少专利，杨梅酒就是比较有风味的一种。取容量大的玻璃器皿，选品相好的杨梅放进去，再倒入葡萄酒浸泡，或黄酒，或白酒，最好是土烧，二锅头也是不错的选择，三分杨梅七分酒，盖紧，放置于通风荫凉处。杨梅与酒上辈子八杆子打不着，现在萍水相逢，不能肯定会像“金风玉露一相逢，便胜却人间无数”那样，一见钟情，相见恨晚，却保证日久生情。就像许多“拉郎配”的婚姻一样，时间让她们慢慢互相拥抱、了解和融合，直到矜持的杨梅彻底把爱意表达出来，性格豪放的酒也将自己的精华注入杨梅的内部。酒本单身，想不到有生之年能遇上杨梅这种倾国倾城的红颜知己，内心自然十分愉快，一俟喜结连理，近朱者赤，白酒染红，红酒色泽更深，好像自己先醉了。蜜月过后便可开瓶饮用，当然最好等过一两年时间，斟饮之时，发现她俩已浑然一体，情愈笃，味更醇，天作之合，一口下去，颇能让人领会什么叫做“阿哥阿妹情意长”。

酒里溶进入杨梅淡淡的甜，喝起来更加可口，尤其是红酒泡酿的杨梅酒，灿若朝晖，红如晚霞，入口绵长甘醇，酒精仿佛失去了霸道凌厉的本性，变得温婉柔和，就像婚后的男人，收起街头混混那种浑不吝的驴脾气，连说话都和风细雨起来。如果你以为酒精被杨梅悉数吸收，酒水成了放不倒人的窝囊废饮料，那你就错了，甜丝丝的杨梅酒酒精度并没有降低多少，只是口感有了调整，更具欺骗性。有例为证，一位北京的朋友来舟山，我请他去最具当地特色的大排档吃海鲜喝杨梅酒。这老兄不知天高地厚，对海鲜大加赞赏，对杨梅酒却十分不屑，说这种红糖水若叫酒，我都担心伤了酒的自尊。我冷笑，心想这厮今晚算是栽了！便恳切地说兄弟我就用这伤了自尊的酒待你，不成敬意。饭未毕，该同志面前放着半斤装的杨梅酒空瓶子8个，瓶子站着，人已站不起来了，脸与杨梅酒一个颜色。第二天中午我去宾馆陪他吃饭，这家伙刚睁开眼，还是头晕眼花，唏嘘道：杨梅酒可真是温柔陷阱！

无独有偶，一次，我在非洲某国宴请政府要员。黑人兄弟喝酒豪爽，喝白酒不说，还非要拿边上放着的杨梅酒当饮料。我告诉他们这是酒，可老外不听，称这玩意儿口感比可乐好，不给喝不够意思。为了国际友谊的小船荡起双桨，我让他们喝；为了国际友谊的小船继续荡起双桨，我也没让他们少喝，结果他们一个个喝嗨了，虽然舌头打结，还不忘掏心掏肺地称兄道弟，说中国的白酒我平时能喝两斤，今天才喝了几两，怎么就走不成直线了？

杨梅酒后劲发力，白酒做不到的事，杨梅酒能做到，不动声色地让一些“酒精”考验的老酒鬼翻船。

杨梅有多种吃法。有一种比较经典的操作，是在胸前的钮扣上系一根白色细线，用细线将杨梅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吃。这样吃的好处，一是免得囫囵吞枣似的顷刻将一竹篮杨梅见底，二是能及时发现杨梅里藏着的果蝇，三是显得有教养。据说这种吃法源于名门闺房，斯条慢理，优雅精致。但在吃什么都需要眼明手快的年代，缺点显而易见，分割而食，细嚼慢咽，状如喂鸟，不具竞争力，周围兄弟姐妹小伙伴虎视眈眈，数量的损失无法弥补，我尝试过一次便不再效法。不管三七二十一，连肉带核狼吞虎咽，在能当实惠的俗人时，决不做吃亏的绅士，才是舌尖上的硬道理。我妈说把核吞下去今后头顶会长杨梅树，无奈我头脑清醒，知道大人的话多半唬孩子，照样吃杨梅不吐核。我的判断还是准确的，时至今日，我的头顶连头发都长得少，更别说长奢侈的杨梅树了。

杨梅做的汤，在夏天里是一道清凉的口福。做法很简单，杨梅里加入少许冰糖，放进锅里加水煮开，凉了便可饮用。那时没有冰箱，将杨梅汤灌进大瓶，绑一根绳子吊进深井冷却，当口干舌燥时，取出来“咕噜”几大口，冰凉的感觉从脑门舒服到脚底，仿佛连骨髓都融化在那股酸爽里。现在，杨梅汁做成冰淇淋、酸奶等，也是神仙吃法，但因添加了许多其他原料，喧宾夺主，都不如原汁原味的杨梅汤，保留着大自然生动的灵魂。

作为零食，杨梅干也是极有风味的。鲜杨梅放不住，就摊在阳光下晒干，这样能从夏天保存到冬天。农家没有太多的小食品招待，朋友来了有土酒，孩子来了有杨梅干。有些人家城里有亲戚，往往寄些杨梅干去，权当土特产。这东西生津解渴，和胃理肠，当中药吃都可以。现在市场上杨梅干不算多，偶尔碰到，我会买一些尝尝，大概采取烘干技术，与自制的比起来，少了一股阳光的味道。

杨梅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水果，想起来就让人口水横流，这是她最大的特点，在品种繁多的水果界别具一格，独树一帜。当然，柠檬也能做到，但柠檬当不得水果吃，就是“缴枪不缴醋葫芦”的山西人，也不好这一口。

看到小区里的杨梅，我想起听老家村子里的人说，山上还有分给我家的五棵杨梅树，只是不知道是哪五棵。知道也白搭，山上灌木茂茂密密，层层匝匝，无路可走了。我估算一下，一棵生长了几十上百年的野生杨梅树，可产百十斤果子，那就是四五百斤，够我鲜吃、泡酒、晒干，现在都只能让其自生自灭。

生为水果，无论是摇曳在小区里当风景，还是响应时令的号召把自己献给芸芸众口，被人称赞和赏识，似乎都比生在山野湮于草莽有价值和意义。

可转念一想，与人类世俗断了来往，就可以不必再遭惦记，不必忍受修枝剪杈或被嫁接的切肤之痛，不必努力长成被人期望的样子，不必为身上被强行施加农药而焦虑，不必与其它水果聚集在超市里争宠，生死都自由，何尝不是一种幸福。

野生的杨梅甜得透彻酸得激烈，而人工栽植的杨梅酸甜都温顺，这说明尽管有河姆渡那样深远的背景和崇高的荣誉，杨梅的本性，也不愿将美味变成商品，乐滋滋地出售自己的品质。于是，当你非要将她摘下枝头，她便以每小时都在变味的速度，证明身上那一股不甘屈服就范的倔强与傲骄之气，冰块与保鲜膜能起到延缓的作用，但无法阻止，我不可食，尔奈我何！

寂寞无主的杨梅，兀自红在高高的枝头上，在山里孤芳自赏惯了，从而难媚于世。避于红尘之外，早披一身朝露，暮沐一身晚霞，山野里任天由命活得安闲自在，作一无拘无束的逍遥野果，这才是她最得意的活法。

作者简介：金毅，一介武夫，行走四海，与书为友，与山水作伴。小茶叶煮出好滋味，小话题煮出大境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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